文苑(散文、小品、笔记、小说、其他)(责编 山城子 、哑榴等)
洛夫先生
文/ 庄晓明
(一) 我与先生的相识,偶然而突然。2002年11月27日大早,北京《新诗界》主编李青松兄打来电话,约我去南京拜见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先生。对于洛夫先生,我自是神往已久,匆匆吃好早饭,立即乘车前往,因路途遭遇堵车,中午12时方赶到南京颐和路2号《扬子江》诗刊社,还好,青松陪先生和夫人游中山陵刚回来。编辑室内诗人们济济一堂,不少人无从落座,大家轮着与先生合影留念,我也凑上去拍了一张,并向先生赠了我的第一本诗集《晚风》。 午餐由《扬子江》诗刊做东,席间,诗人们纷纷向先生敬酒,祝大师健康长寿,再出佳作。我久居小镇,对诗坛孤陋寡闻,才得知先生前年以72岁高龄,奇迹般推出了三千行长诗《漂木》,由台湾《自由时报》连载,首创了报刊连载长诗的先例。《漂木》气象博大,笔力雄健,对时间和人类的存在进行了丰富而深刻的探索,攀上了当代诗歌,亦是先生自己创作的又一高峰,两岸诗坛,一时传为盛举。早在10年之前,我就有幸拜读了先生的诗集《诗魔之歌》,为先生精湛如魔术的语言所折服,尤其集中的《长恨歌》一诗,借古喻今,历史与现实浑然莫辨的创作手法,曾给我以极大的启迪。于是,我敬酒时,希望先生能再留下几首《长恨歌》这样的杰作,先生笑着回道:“好事不可有二哟!” 初见时的先生已70有4,但身体仍然非常硬朗,只是昔日照片上那傲然于世的强悍气象,已为鹤发童颜的智者之风所取,兼有一种博爱的宽容,使酒宴的气氛显得十分轻松。与先生年岁相近的诗人们,很快谈起了当年的金门炮战——一个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奇特战争,不是为了屈服对方,或占据对方而战,双方似乎都是在心照不宣地以炮弹向历史发言。1959年7月,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的先生,作为国民党军队的新闻联络官,被命运安排到了金门。炮弹撕裂大地的震撼中,地下室烟尘乱飞,许多同行惊吓的钻到桌下,先生却入定案前,在一种由于死亡背景的压迫而迸飞的激情中,思考着个人及整个人类的生存困境,创作了《石室之死亡》这部杰出的长诗。往事的回忆,使酒宴平添了沧桑,先生一再表示,“台湾诗人”的头衔,一直使他隐隐不安。冯亦同先生举着酒杯打趣道:“金门炮战的最大战果,就是炸出了一个大诗人!” 先生的书法,其时已享盛名,酒宴后,子川代表《扬子江》诗刊请先生留下墨宝,先生欣然挥毫,写下一句“不废江河万古流”,字若鹤排长空,境界高远。我随口吟出了这句诗的出处,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全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先生高兴地说:“你也精通古典诗歌!”或许,这就是先生关注我的开始。 下午,诗友们陪先生夫妇先后游了总统府、中华门、秦淮河等处,先生印象最深的,显然是秦淮河。八艳和才子们的秦淮,如今已蜕变成了一个繁华的旅游大集市,但那些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仿古建筑,似乎还是使先生的文化乡愁得到了某种安慰。我们簇拥着二老,穿行在琳琅满目的街心铺位之间,先生的湖南普通话不错,能与摊主们从容地讨论价钱,在一卖各种毛笔的铺位前,我们帮先生从140元还价到70元,挑了两支狼毫笔,我抢着付了钱——这就是先生给我的第一首赠诗中,“他买了一枝毛笔送给我”的由来。
…… 一路行来 穿梭于百货杂陈的摊位之间 恍如走在清明上河图的 某一段熙攮的小街 我与庄晓明并肩而行 与一页页历史擦肩而过 我说:美是令人绝望的东西 河里流着的是另一种永恒 他买了一枝毛笔送给我 说:拿去涂写 一些些 黑色的希望吧 ……
——《与诗人李青松,庄晓明逛夫子庙》(节选)洛夫
这一节诗里,洛夫先生表象是与我,实际上是与他自己的灵魂进行了一次对话。我们行走在当下的秦淮,“恍如走在清明上河图的/ 某一段熙攮的小街”,似乎有所抵达,实际上并未真正抵达,对于诗人来说,我们只是想借这一段“小街”,抵达历史深处的那美丽的“秦淮”,那留下无数美丽的传说与诗篇的“秦淮”。然而,这“秦淮”并不随着我们现实的脚步而逼近,它始终海市般浮动于前方的某个距离,令我们感着一种美的“绝望”。身边的秦淮河依然流着,但它所流着的物理意义的永恒,与我们所期待的诗意的永恒,已为当今的市喧所隔离,分流。或许,我们惟有借助于自己的“笔”,笔墨中的醉意,才能抵达那诗意的“秦淮”,尽管这“笔”的“涂写”,于冷酷的现实而言,只是一个黑色的符号,但于“涂写”的诗人而言,却是一个拯救,超越。 我是2003年6月,意外地收到先生从加拿大温哥华寄来的赠诗的。先生在诗后还附有这样的后记:“2002年11月下旬,我应南京作家协会之邀访问南京七天,并在南京大学、东南大学讲学;参加南大为我举办的诗歌朗诵会。期间,北京诗人,《新诗界》总编李青松与扬州诗人庄晓明赶来看我,陪我同游金陵名胜古迹。归来后,秦淮河的灯影橹声挥之不去,便将零碎的意象剪裁成篇。”当时,我的激动自无以言说,作为一个偏居扬州一隅,几乎是隐士般存在于诗坛的我来说,能得到先生的如此厚爱,简直就是一个童话。 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际,我清点了一下先生给我的50余封来信,并找到了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信是2002年12月9日写的:
晓明先生: 上个月我在南京访问期间,谢谢你远从扬州赶来看我,通常我会把这解读为“缘分”,但愿我们经常保持联系。我始终认为作诗不只是一种写作行为,而是一种价值的创造,取得市场的胜利远不如觅得几位知音来得重要。现寄给你一本《世纪诗选》,希望你喜欢。 …… 洛夫 12/9
这封信中,先生给我的名字后面加了“先生”二字,这可能是他久居海外认为的通常礼节,但于我却惶恐万分,忙给先生去信称“不可”。先生再来的信中,就改为了“晓明诗友”,当然随着通信的密切,精神的共鸣,很快又改为了更为亲近的“晓明”。现在,我非常懊悔,当初写给先生的信没有留下底稿,以至于要看先生的来信,才大致知道自己给先生写了些什么。当然,主要是寄书,寄新创作的诗稿,谈一些关于诗歌的想法,请先生指教,而先生对我的诗歌之路的引领,也就从此开始。
晓明诗友: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信后写的日期竟是元月18日,如你没有写错,这信在路上旅游了两个多月,也实在令人费解。 大作诗剧和诗集《晚风》都已读过了。诗剧好像是你的一个新的尝试,对现实的反讽与批判,对生命际遇的嘲弄,形成它的知性架构,使诗歌由人间抒情迈向哲理的世界,尤其第五幕,与其说有宗教的倾向,还不如说更趋于形而上的思维。我想这五幕诗剧的最大效果可能是帮助人类清醒地认识自我。 其实你的诗路和思路与我十分接近,读到《晚风》集中吴野先生的序,尤其是P2倒数第二段他引叙你的话“中国古典诗歌悠远完整的意象美,一直是我向往追求的……创作出一种中国特色的现代诗歌”,与我一贯的诗歌美学如出一辙,而你独钟情于王维,尤深获我心。说不定有一天你又开始在诗中添加一些“禅”味,那我们就更走到一块儿去了。 由抒情性,通过对“现代”的感受和生命意识的觉醒继而过渡到虚静而空灵的禅悟,这是不是一个中国现代诗人的可通之路?近十年来我写过很多富于“禅趣”的小诗(在《漂木》中也不乏这种诗性的灵光闪烁)。 …… 洛夫 3/10
这封信是先生2003年3月10日写来的。信的开头提到的“信在路上旅游了两个多月”的际遇,后来与先生的通信中还遇到两次,甚至更为诡异,以至于先生要质疑台湾和加拿大邮局的服务。其实大陆这边的邮局更差,有时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给先生的加拿大温哥华寄信时,按照国际规定的格式,寄信人地址写在左上角,收信人地址写在右下角,与国内邮信的格式刚好相反。尽管我在寄温哥华的信中,左上角皆显著地写了“庄晓明寄”,但有一年,国内的邮局还是与我开起了“玩笑”,把我当作收信人,把我寄出的信又给我寄了回来,而且是连续三次。跑到当地邮局交涉,邮局的朋友无奈一笑,痛骂了大陆邮局的“愚蠢”后,建议我把寄信人的地址此后写到信的背面。 先生的这封2003年3月10日的来信,实在使我叹服他的敏锐,敏锐的“读诗”。这里,我不禁还想补充的,是先生敏锐的“读人”,“读诗”或许还有趣味之说,说到“读人”,先生只要与陌生人见上一眼,交谈两句,他基本就能把你是什么人从深处看透了——但他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先生一眼就看出了我诗歌的诗路与思路,一种对古典美学的传承和形而上的思维。《晚风》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当时对自己的诗歌美学追求,也还处于一种萌芽状态,不是很有信心。因为我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所写的那些诗,并没有得到诗坛的认可,在当时竟逐先锋的风气下,它们显得另类,不合潮流,只得到叶橹老师、林莽老师、张新泉老师等的赏识。我的诗歌虽往往在外貌上有着古典风韵,内部却是有着整体性的形而上的诗思和超越的,我要感谢先生指出了我的诗歌特色,清晰了我未来的诗学追求,坚定了我的信心。 2003年12月,我出版了我的第二本诗集《形与影》。这本诗集的重点作品自然是大型组诗《形与影》,被叶橹老师在序中推为与当今诗坛优秀之作相较亦不逊色。《形与影》由《序曲》《形说》(十九首)《 影说》(十九首)《形对影》(五首)《影对形》(五首)《形影和歌》构成,在某种程度上,已具备了一种诗剧的轮廓。可能迥异于一些读者的判断,《形与影》的灵感并非来自西方,而是受启于中国古典大诗人陶渊明的组诗《形影神》。正如鲁迅先生所辩护的那样,田园诗人陶渊明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大诗人,这不仅是指他曾写下“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之类金刚怒目式的诗篇,我以为更重要的,是他还留下了《挽歌》这样极具现代荒诞意味的诗篇——鲁迅先生的散文诗《死后》可谓与之一脉相承,以及他的已具备了诗剧胚芽的《形影神》。《形影神》 由《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组成,《神释》 尾声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可谓古今诗歌的至境之一。初触陶渊明的这组诗,我便产生了创作一部同类思辨性诗剧的冲动,在逐渐酝酿的过程中,我阅读了一些西方现代诗人的诗剧,野心也越来越大,已不仅仅局限于某个哲学命题的思辨,而是试图以陶渊明的这两个具有戏剧性对位的哲学视角——“形” (具象的视角)与“影”(抽象的思考) 为基础,对自己所生存的这个当下社会作一番全方位的扫描。显然,这样的大创作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无论是思想还是形式,都必须有某种清晰的建筑的支撑。于是,我不断地积累着对当下中国这个空前复杂的社会的各个角度各个层面的观察,思考,并将它们置于一种诗性哲学的观照之中,直到数年后,感觉已积累了一定的数量,便着手将它们组织到一种诗剧式的建筑之中。 但组诗《形与影》写成后的数年间,一直找不到发表的地方,以至于我对这组诗也不是很有把握。诗集出版后,我便通过水路(往国外邮寄书籍水路便宜但很慢)邮寄给先生,希望听得到他的的判断,当然,我没有失望,2004年4月底,收到先生的珍贵回信,或者说鼓励:
晓明: 收到你的诗集《形与影》已多日了。最近连续地忙,一连写了四篇访谈录,六篇序言,共四万多字,密集地工作了两个月,还有两篇尚未完稿,但我仍然抽出时间把你的诗集读了一遍。你的近作已由抒情性提升到知性的高度,这不是一般诗人能进入的境界。读《形与影》这一组诗,有点像读庄子,也有点像读尼采,甚至……这组诗可说是以形而下写形而上的最佳例证。这种诗读一遍显然是不够的,忙完后我会再读一遍的。你的诗哲理性很强,不过要注意的是,有些句子太概念化,请永远保持“诗性”——一种有魔力的语境。我发现你的传统诗学功底很够,你未来的发展,恐怕无人能说出一个准确的预测,我只有乐观的期待。
…… 洛夫 4/20
先生的过誉,自然使我汗颜,以至于好几年不敢引出这一段话。但先生亦由此指出了我的诗的优点,待发掘的潜力,以及存在的问题,成为我今后诗歌创作的明鉴。先生在这封信里还说:“你说要给我的禅诗写点东西,慢慢来,时机成熟了便会水到渠成。你提到王维的《辋川集》,这和我的诗路较近,我所追求的就是王维那种诗性禅境,是美与禅的统一,我简称为“禅趣”,一种生活中偶发的感悟。禅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我也可以在你的诗里找到。”我是2004年开始,着力研究先生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美学的,在这之前,我已写了一些关于古典诗人的随笔式批评,以及两三篇现代诗人的诗歌解读文章,感到可以写写先生,便给先生写信表达此意,其实也有给自己加压的意思。谁知竟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以先生为关注最多的现代诗歌批评,使我今天在诗人称呼的后面,还获得了一个诗评家头衔——真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2005年5月,我完成了研究先生的第一篇文章,长达1万8千字的《由魔入圣——洛夫先生》(上篇)。艾略特的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布罗茨基的随笔式批评,对我的影响很大,也觉得挺适合自己。写先生之前,我用文本细读法解读的北岛的《回声》等诗篇,颇受好评,并发表在《名作欣赏》等刊。写先生时,我起了野心,想把艾略特的文本细读和布罗茨基的随笔式批评结合起来,写一个大篇。但先生的回信,证明我当时写这样的“大篇”还不成熟:
晓明: 5月20日来信,评论我的大作和一软盘均已收到,十分感谢。大作拜读后,对你那溢美之辞,甚感汗颜,但对你的文章又不能不深为钦佩,夹叙夹议,笔势磅礴,汪洋恣肆。评论部分见解高超独到,言前人之未言,颇多出人意外的隽语警句,精彩纷呈。不过在结构上也有不足之处,可能会影响那些严谨的学术性评论……可酌予删减一些,你以为如何? …… 洛夫 2005.6.2
接到先生的来信后,我明白了文章结构上的缺陷,但如果将那些“杂凑”删减之后,大篇的结构又会散架。再三思忖之后,我决定放弃“大篇”的野心,将《由魔入圣——洛夫先生》(上篇)分解为四篇文本细读式的批评《石壁上的“血槽”》《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一缕黑发的哀恸》《一口好深好深的井》,皆发表于《名作欣赏》杂志。而我的那种随笔式的批评文风,也是在写先生的文章时基本形成,如评及先生禅诗的一段:
2003年4月,洛夫先生在来信中评论了我的诗作后,还特意钢笔手抄了他的近作《禅诗十帖》赠与我。我知道先生对这些诗作的珍视,它们不仅承载着寓居遥远的加拿大的先生的文化乡愁,同时,更是先生的一种抱负——在现代诗的道路上探索了很远之后,再回过头来,试图与古典诗歌对接,完成一个美妙的圆环。因为这十帖禅诗写于宏伟的诗章《漂木》之后,所以更显得笔力轻松,有如国画大师的随意点染,皆成意境。与先生的早期禅诗相比,晚期禅诗的那种瞬间的、戏剧性的生命觉醒,更加叠印于王维,或者说,是新诗中的《辋川集》——自然,这“辋川”并非指某处具体景点,而是诗人生命时空中的某处地域。
如与《木末芙蓉花》意境相近的《叶落无声》:
梧桐
被烟缠得面红耳赤
一阵秋风把它们拉开
落叶满阶
如将《木末芙蓉花》进一步深层意象化与戏剧化的《果落无声》:
从一个不可预测的高度掉下来
停止在
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半空
然后,噗的一声
秋,在牛顿的脊梁上
狠狠槌了一拳
这十帖禅诗的“无声”,并非实际生活中的听不到声音,它的焦距指向“无”——一种无所不在的声音,一种宇宙深处的回声。对于“禅诗”,先生曾将它定义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并为它划出一道这样的苍茫所来之径:超现实主义→纯粹之诗→禅诗。源头,自然是中国古典诗境。这样的禅诗,每一首都可谓是一个自足的小型宇宙,有着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它的窗户,向着八方的风而敞开。
由于先生,还有叶橹老师的鼓励,2005年2006年的这一段时期,我进入了我的随笔式批评的创作旺盛期,并于2006年上半年终于完成了一个“野心”,将屈原至龚自珍的重要的中国古典诗人,几乎每人一篇地写了22篇文章,加上为先生以及昌耀、北岛等写的批评文章,合在一起准备出一本书《诗国的回响》(后改名为《时间的天窗》),请叶橹老师写了序,又选了写古典诗人的两篇寄给先生,请他写一段推荐语。
晓明: 我已于6月3日返抵温哥华,因调整时差熬了一个礼拜,接着赶写一篇旅游文章,和一篇较长的访谈录,一直忙到今天才喘了口气,便急着给你回信。你前后两信俱已收到,包括有关陶渊明和嵇康的两篇随笔。 最过瘾的还是读《陶渊明的“南山”》,充满灵气的诗性小品,有些见解是“道前人之未道”,除了诗人,一般作家是写不出来的。很高兴得知《诗国的回响》一书终将出版,你要我写一段推荐的话印在封底,我乐意应命,过几天写好后再寄来,6月底吧! 读《洛夫与唐槐》后,我特别感知到,你确是一位能夹叙夹议,擅长随笔的高手,这比纯粹的学术论文有趣多了。你这部诗性随笔出版后,我深信它一定会“既叫好又叫座”。 …… 洛夫 6/26
仅隔了两天,6月28日,先生就写好并寄来了他的推荐语:
庄晓明是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能夹叙夹议、擅长随笔的高手。他这些文章不是唠唠叨叨的叙述,或逐字逐句的解读,而是以精致简约、引人入胜的文笔,写出他阅读古今诗人经典之作后的个人心得,以及某些可让更多读诗人分享的特殊感悟…… 其实,《诗国的回响》不仅是一部信笔所至、任意挥洒的诗性随笔,同时也是一部引经据典、广涉中外典籍的、具有学术深度的知性之作。它充分体现了作者丰沛而开阔的美学视野,也表现出他在诗歌另一面的创造才能。 洛夫 2006.6.28.
这本随笔批评集出版后,果然颇受好评,先生和叶橹老师还为我以后的重点写作方向作了一次讨论。那次,我们坐在宾馆的房间闲聊,叶橹老师要我把以后的写作重点放到批评上来,先生不同意,问为什么?叶橹老师对先生说,你的诗歌的意象经营已到达一个巅峰,不可能有超越了。先生回说,晓明的诗有他自己的特色。我什么也没说,但后来的写作中取了一个折中,诗歌与批评并举,互不偏废。
晓明: 大作《〈致时间〉解读》修订稿已收到。依我的观念,时间就是生命,故时间的复杂性与生命同,我们对时间的把握,也就是靠我们对各种生命意象的解读。其实这一点你已掌握到了,只是切入的角度有所不同。我觉得你写得不错了。请你把这份新稿再寄给周友德,以便编入论文集中去。 …… 洛夫 11/30
这封信是先生2007年11月30日写来的。这一年的10月12日至14日,我应先生之邀,参加在湖南凤凰举办的“《漂木》国际研讨会”,《〈致时间〉解读》就是为这次研讨会而写的。文章长达1万3千余字,用文本细读法,对先生巨著《漂木》中的《致时间》一章作了解读。《致时间》一章长达260行,对之采用逐段,逐行,乃至逐字的文本细读,又要考虑整体的统一,对于我无疑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记得写好这篇解读长文后,我有一种大功告成又精疲力竭的感觉,好好休息了几天,此后,再也没有写过这样单篇的长诗解读文章,估计今后也写不动了。解读的第1段,是这样定调风格的:
1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洛夫的时间,以一种寻常的,每个普通人都曾体味过的“午夜水龙头的漏滴”展开。这滴答声,不仅是现代钟表的呼应,亦是中国古典水漏计时的一种回声。在午夜的寂静,人类完全的孤独中,时间的步伐方显得如此清晰,我们听着它流过田野,流过城市,流过星辰与空间——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倾听时间,追问时间,是一项孤独者的事业。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从何而来,不知道人类的时间从何而来,更难以知晓人类时间之外的宇宙时间之谜,但人类的天性却直觉到,宇宙的时间,无疑将比它裹挟着的单个人类的时间,整体人类的时间穿越的更为久远。这“黑井”,是对于单个的人类及他们的时间归宿而言,而在无所不在的“神”的眼里,时间并无终结之说,它只是一个不断变幻着流动方式的永恒的河流。于是,便有灵智的人类从这永恒之流中“捞起一滴”,并由此听到了整个永恒的脉动。
《〈致时间〉解读》显然受到了先生的重视,后又编入《大河的雄辩》(洛夫诗作评论集),并放在这本长达604页的评论集的最后一篇,作为压篇。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汶川发生8级强烈地震。地震造成69227人死亡,17923人失踪。一种灵魂的颤栗中,我写下了长达300行的组诗《汶川安魂曲》,然而完成后,没有一家大陆刊物愿意刊登,或许,那种真正体现个性的诗歌,总是冒犯这个时代的刊物意识,如《汶川安魂曲》的第七首:
七 2008年5月19日14时28分,中国为汶川大地震遇难者默哀3分钟。
掩埋太久的钻石 被地震犁翻出来 我们把自己掩埋的太久 尽情流着沐浴的泪水 人类所需的 其实多么简单 一间属于家和爱的居所 一些些粮食,一些些水 在月光里自由漫步 听一会儿风声
现在,是14时28分 让我们默哀3分钟 为逝者默哀 是你们的死 给予了我们重生 为我们自己默哀 我们过去的生 其实是一种死 为人类的地球默哀 因为它已不能生产更洁净的水 更洁净的粮食 为人类的“进步”默哀 他们不断出品的知识 只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劫掠 为人类的文字默哀 所有的文字愈来愈僵硬着 像一座座墓碑 为我的这首诗默哀 祈祷它尽快消逝 还一页纸上的月光与雪地 ——《汶川安魂曲· 七》
无奈之中,我想到了台湾最重要的诗刊《创世纪》,便寄了过去。很快,组诗便作为重点作品,发表于当年9月秋季号,张默先生还特意在刊首语中对组诗作了介绍,“向海内外爱诗人推荐”。先生看到发表于《创世纪》的《汶川安魂曲》之后,特意给我写来了信:
晓明: 读到刊于近期《创世纪》上的大作长诗《汶川安魂曲》,为之惊喜不已,大大的感动,这是我读过有关四川大灾难所写的诗中最好,最大气的一首。 …… 洛夫 10/14
两位先生的鼓励,给了我对这组诗的信心,我出版下一本诗集(组诗、长诗、诗剧的合集)时,即以“汶川安魂曲”为诗集定的名。在这本诗集的自序中,我这样解释:“至于组诗《汶川安魂曲》,形式上无疑属于传统意义的,虽每首诗的前面都加了可成为背景及纵深的引言,也称不上有什么新意。但《汶川安魂曲》却是我的心血之作,是在泪光中完成的,惟祈祷灾难中的逝者灵魂安息,永生。我想,诗歌无论是先锋,还是保守,无论是激进,还是后退,抚慰苦难,给人类寻找生存下去的理由,都是它的基本义务,同时,也是诗歌继续存在下去的最根本的理由。因此,我最终以‘汶川安魂曲’作为了这本诗集的冠名”,其实,我没有说出的,还有着感恩两位先生的情愫在里面。
晓明: 久未联系,颇为惦念。昨收到来信及访谈录的提问稿,甚感快慰,只是目前手上有四篇朋友诗集的序待写,还有就是将展开今年10月间大陆之行几项活动的准备工作,故一直在忙碌中,这篇访谈恐怕得搁一搁。此外,另有二事相告: 1. 《洛夫诗歌全集》已于四月上旬在台北出版,并办了一个盛况空前的发表会。这套书共四大本,2400多页,印制甚为精美,我已委托出版社各寄一套给你和叶教授,不知收到否?收到后盼即来信告知一声。 2. 我家乡湖南衡阳正筹备于今年10月25日举办一项大规模的“洛夫国际诗歌节”,活动有三天,主要有诗歌研讨会和诗歌朗诵会,我已向主办单位推荐了你与叶橹以贵宾身份参加。叶橹的论文早已写好,希望你也提供一篇新作。大会将提供往返旅费及食宿接待。到时我们又可重聚了。 …… 洛夫 2009.6.10.
《洛夫诗歌全集》是由水路运输过来的,沉甸甸的四大本。水路运输时间长,至少要一个多月,收到全集后,我立即着手写了一篇书评《诗歌的传奇》,对先生的诗歌创作特色作了粗略的概括:
对于2009年度的华语诗坛来说,煌煌四大卷,厚达368页的《洛夫诗歌全集》的出版,无疑是一件里程碑式的大事。全集置于一设计很气派的包装盒内,盒面上醒目地印制着一行“华人文坛的不朽传奇——诗魔”。确实,长达60余年的不间断的诗歌创作,现代诗人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诗歌产量之丰,成就之巨,以及漫长而丰富的人生阅历,都无可置疑地使“洛夫”这个名字成为了一种诗歌的传奇 全集的卷1收《灵河》《外外集》《西贡诗抄》《魔歌》(1954-1974);卷2收《时间之伤》《酿酒的石头》(1974-1983);卷3收《月光房子》《城市悲风》《隐题诗》《雪落无声》;卷4收《长诗集录》(1959-1993)《漂木》(2000)《背向大海》(1999-2007)《未集稿》(2007-2008)。洛夫的主要作品,我基本上都已阅读,这本全集于我而言,更多是一种资料与珍藏的意义。在总体上,洛夫诗歌给予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长诗《石室之死亡》《漂木》,与数量巨大的具有禅意的短诗。《石室之死亡》与《漂木》无疑代表着洛夫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两座巨大而强健的生命现象,这两部诗篇并非是为了抵达什么哲学理念,或阐述什么文化象征,它们的黄金部分,在于它们的奔涌过程之中,那种雄伟的旋律,铿锵的节奏,直如同一座生命火山的爆发与熔岩的奔流,并在这过程中裹挟着无数的象征、隐喻、暗示,冲激出一幕幕生命、历史、文化的巨大幻象。你无需问这奔流最终欲抵达哪里,这奔流本身就是一切。与《石室之死亡》《漂木》的成就巨大,却又不可模仿,后无来者的情形相反,洛夫的那些数量巨大的具有禅意的短诗,却绝大地影响了当代汉语诗人的创作。它们以一种文法与逻辑,推动或牵引着一个个奇特的诗的意象,有如精悍的古典诗歌般结构成篇。诗篇的文法与逻辑,仿佛给予读者的一根拐撑或线索,使其探入诗境时不至于迷失;而随之联翩而至的一个个奇特的诗的意象,则仿佛将读者置于风景应接不暇的山阴道上,直至最后登上一座高台,迥然四顾,天际茫茫——由此,合成了洛夫独特的禅诗魅力。 ……
书评《诗歌的传奇》写好后,我又根据书评中总结出的先生诗歌的两个主要特色,写成长篇论文《洛夫的二重交响》,用于“洛夫国际诗歌节”的“诗歌研讨会”。
晓明: 《扬州诗歌》第3期已收到,谢谢,一期比一期精彩,丰富,扎实,你的诗歌之梦终于日渐实现,可喜可贺。这期佳作甚多,水平也高,远远超过了一些名刊。“现代诗三百首”这一栏立意甚好,可以使年轻诗人了解五四以来一些诗人的风格和语言状态,但其中许多作品与“现代诗”这个关键词不搭调,不如改为《中国新诗三百首》,你以为如何? 我的书房当西晒,夏天很热,故我必须在炎夏之前赶出一批作品来。近数月的成绩不错,完成了20多首诗,现寄来10首给《扬州诗歌》下期刊用,收到后请回信,给我提点意见。 大作《时间的天窗》早就收到了,早该给你回信,因忙延误至今,抱歉。这是一本颇富创意的评论集,从中可以看到你那丰富多元而深微的诗性内心世界。自我们相识以来,我每年都看到你以丰美的诗作和精彩的评论(随笔)在不断地建设自己,修正自己,完善自己。作为你的“忘年”之友我特别感到欣慰。我觉得在书后的推荐小文中所说的毫不为过。我尤其得谢谢你为我个人写了那么多既精辟又厚重的文章,几乎可以出一本专著了。 …… 洛夫 6/13
先生这封信是2010年6月13日写来的,随笔批评集《时间的天窗》由于种种原因,拖延至2009年下半年才出版,今天来看,这本书仍可以当我的垫枕头之作。这本书中,还有我的两篇堪称重要的诗学文章《纯诗——一种脉动》《诗歌的传统,创新,与魅力》,当然,这两篇文章里也皆有引用的先生的诗作作为典范而进行的阐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先生催生了我的这本书,或我的第一个随笔批评创作的黄金期。 2011年9月,我出版了我的第四本诗集《汶川安魂曲》,可谓我的前期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诗集出版后,颇受好评,在叶橹老师的推动下,江都文联的梁明院友拟为我召开一次研讨会,邀请了国内许多诗坛文坛名家。我知道先生一直很忙,但还是把《汶川安魂曲》寄给先生,请他如果有时间写点文字。先生很快写来了回信:
晓明: 恭喜你,又一本大著问世,书中的信也读到了。《汶川安魂曲》是一本熔你智慧,思考与诗艺于一炉的诗集,有史诗的气势,有哲理的沉思,确为近年来大陆我所读到的极为杰出的诗集。但我目前甚忙,除了有两篇序要赶写之外,接着要为两个大型书法展做准备,再要写一篇论文,怕难以答允。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个评论集的最后截稿日期,如那时能挪出时间来,我或许能写篇短文。 …… 洛夫 2012.4.6
《汶川安魂曲》出版后,我也曾寄给痖弦先生,痖弦先生回信,称之为一部有广度和厚度的“大作”,并主动提出要为这本诗集写一篇文章,“以引起两岸三地诗坛的关注,不要错过如此精彩的力作”,可惜痖弦先生没两天摔了一跤,从此身体进入“提笔忘字”的不佳状态。现在,洛夫先生这儿又很忙,可能该书的命运如此吧,我也就不再抱希望了。然而,84岁的先生并没有忘记此事,我于7月中旬意外地收到先生来信,信中说:“恭喜你的研讨会圆满成功,这也是你近年来诗创作卓越成就应有的回馈,因此,我再忙也得抽空为你写点什么,现将花了两天时间才告完成的《燃烧的灵魂——小论庄晓明》寄来,短是短了些,人老了,加上8月底即将赴日本开会所需作的准备工作,只能做到这样了。”信后附了先生的这篇评论,4200多字,对我来说,够长了,已是天赐之作了。
论及一位诗人的精神风貌与作品风格时,我经常因他的丰富多彩,以及相对的庞杂多样而难以定位,就庄晓明而言,他正是这样的诗人。最明显的是感性与知性交辉并呈,有时从他诗行间看到纯粹诗性的灵光闪烁,有时会读到形而上的理性思考而令人低廻不已,有时又坠入凡间,在处理现实题材时往往孤高地突显出强烈的个人风格,以悲悯的眼神逼视着人世的纷争与无常,这时我才发现庄晓明鲜为人知的另一维度,这就是他冷静背后深藏的高温的热情。如若不信,你不妨把他的诗集《汶川安魂曲》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方知我对庄晓明的探索和品鉴所言不虚。 法国诗人波特莱尔曾为梵谷的一幅画《麦田群鸦》题了这么几句诗:
他生下,他画画 他死去 麦田里一片金黄 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
就这么几个简单的意象把梵谷孤寂而又辉煌的一生描绘得一针见血,后世论者把这位诗人和这位画家都称之为“燃烧的灵魂”。依我看来,庄晓明也是一个燃烧的灵魂,不同的是他是一座隐性的内燃机,他既不像波特莱尔与梵谷那样一把骤然狂热的火焰,也不像郭沫若、徐志摩那样的浪漫而无节制的滥情倾泻。他是另外一种燃烧,一种源于内在生命的焦虑,一种尼采式的对人世,自然,和宇宙无休止的怀疑与叩问。 …… ——《燃烧的灵魂——小论庄晓明》·洛夫
“小论”一开篇,先生就以深邃的目光,论及了我的诗与人,在某种意义上,是让我对自己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这于我自然是无价的。当然,先生的整篇文章里对我有许多过奖之处,直令我愧不敢当,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先生的鼓励,鞭策,当然,也是我终生的荣誉,纪念。
(二)
先生的“十下扬州”,如今已成为扬州文史的美谈。先生是于2004年10月9日开始首访扬州的,逗留了五天。实际上,我曾筹划2003年邀先生访游扬州,但因为肆虐全国的SARS而打消了念头。先生2004年首访扬州的日期定下之后,我的压力非常之大,因为接待先生这样的大诗人,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我先联系了扬州作协的杜海主席,然后与叶橹老师、许少飞先生、许国江先生,王俊生兄、李景文兄等多次商议,安排好了前两天的接待和活动。后面三天的接待和活动,我请江苏油田紫金集团的老总章亚泉兄和董春年兄帮忙,两位老友曾与我在一个钻井队“战斗”过,亦因我的介绍与二老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2004年10月9日上午,扬州蓝天大厦前,我又一次握住了先生的手——一双巨人的大手,距上次的相伴先生秦淮河畔,不觉已有两年时间。考虑到先生的旅途疲劳,午餐后,小憩了一下,便与叶橹老师及扬州的几位文友,陪先生和夫人就附近的几个小景浏览了一下。虽然并不明显,我还是不无伤感地发现,时间之神在先生的步履中悄悄增加了一些沉重。
扬州数日,是先生“2004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最开心的一站,他终于还愿了梦寐以求的江南之行。下面,是我记述的先生首访扬州的几个小片断:
八怪纪念馆。门侧,一小卖铺,见一龙头拐杖。担心先生刚游历杭州、苏州、无锡十余日的疲累,便轻声问:“是否买根临时一用?”先生无言。一边的夫人却立即反应:“他还用不着这个!”
瘦西湖。入南门,招一游艇。柳丝依依,涟漪丝丝,一幅古典画卷依次呈现。由长堤春柳,入荷薄薰风,四桥烟雨楼隐隐而现,先生突然像被什么唤醒似的,抽出相机,走到船头拍照,长久旁若无人。
瓜州渡。一碑墙,长约二百余米,刻历代瓜州诗词。先生执意寻“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行人款款移动40分钟,终无所获。
何园。上二楼,入何家小姐闺房。家具古色,引人遐想,一行人不禁吟起先生的诗《月落无声》:“从楼上倾盆而下的/ 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 还有——”洛老兴致勃勃接上:“半盆寂寞的月光”。
师母陈琼芳女士,虽已逾六旬,依然保持着令人羡慕的身材,且步履轻盈,始终走在前面,我们一行人则簇拥先生随后。游邵伯湖景区时,落后的先生突然指着她的背影:“先锋派!”
10月14日午宴,兼送别先生夫妇。由于扬州之行颇顺,大家心境皆好,在先生的引导下,午宴从头至尾,笑语不断。同陪的还有三位年青的扬州才女吴静,蔚蓝,荷叶,才情尽显,不断将笑声推向高潮。先生戏称这一顿“吃的全是笑声”。
扬州五日间,我还利用东道主的身份,满足了一点私念,请先生到我的家乡江都的邵伯湖景区逗留了半日——这里曾留下苏轼、秦观、黄庭坚等古代大诗人的诗篇,足迹,如今,又行过洛夫这位当代大诗人的身影,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浩淼的邵伯湖水,与天际茫茫相接,闪烁着大自然的自在,神秘。先生一面此湖,便笑称:“野西湖!”文友们簇拥着先生,水边漫行,湖畔十月的芦花开的正盛,白茫茫的风中招摇,映衬着先生的一头如雪白发。诗兴顿发的先生脱口而出:“我头上的芦花也开了!”
这次邵伯湖之游,我得到了一首赠先生的诗:
野西湖/ 头上插满芦花的村姑/ 野西湖/ 我们在小路上走着,走着/ 一片片芦花后/ 你平静地升起/ 仿佛早就那儿守侯/ 野西湖/ 无须淡妆,无须浓抹/ 一顷顷碧波/ 就这般自在地绿着/ 野西湖/ 为什么湖畔的野花/ 有着天堂的韵律/ 为什么一丝丝涟漪/ 令人乡愁地起伏/ 野西湖/ 水湿了我们的衣襟/ 水湿了我们的双手/ 一支快船/ 在洲渚间游走/ 在茅舍,牛羊,网篓/ 没有尘杂的水声中游走/ 仿佛陷入一种迷宫/ 无法,亦不想走脱/ 野西湖/ 一位大师在你身边/ 他笑着说/ 我头上的芦花也开了/ 像这野西湖/ 野西湖/ 在寂寞的岁月里/ 从此不再寂寞
——《野西湖——赠洛夫先生》 庄晓明
先生回到温哥华后,11月24日给我来信:
晓明:
你11月14日的来信,照片及《野西湖》诗稿均已收到,读后既高兴又感动。照片拍得甚好,只是大多我已有了。我这次江南秋旅,圆满而丰富,总算还了一大心愿,而扬州数日小游,印象尤为深刻,安排得如此的周祥充实,颇出人意料,这完全归功于你的策划与联系,使我有回家的感觉。这次的接待工作,害得你连夜输液加强营养,更使我深受感动。也许我夫妇先天基因良好,奔波了40多天,犹未累倒。
……
洛夫
2004.11.24
先生信中所说的“输液”之事,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安排先生扬州活动期间,与我同住宾馆一个房间的朋友爱打呼噜,通夜地打,害得我两个晚上没睡好觉,白天又要忙碌,终于第三天晚上,睡到深夜,感觉浑身难受,便打电话给董春年友,让他陪我到医院输液。那时我还不知道失眠怎么办,其实吃一颗安定就好了。但先生所称的他们夫妇“先天基因良好”,确是千真万确,是天意,二老的身体都非常之好,精力过人,真是世间少见。二老访游大陆各地,随身的至少三个,多时五个大箱包,那种大箱包,一般家庭远途时一个就足够了——真是一串“骇人的意象”,里面装了各种衣物,洛老的著作,书法,准备送朋友们的礼品,朋友们赠二老的书籍和礼品,虽然二老每到各地皆有人迎送,但日常料理这些箱包,一般人恐怕头都会大了。二老访游各地,白天自然活动频繁,应酬不暇,吃过晚宴后,师母琼芳往往还要邀朋友们到他们的房间坐坐,而且一聊就是数小时。先生在正式讲台上,演讲的内容皆有关于诗歌美学,颇为学术,但在私下场合,幽默风趣,妙语连珠,阵阵笑声中,不觉时间流去。师母则间隙倒茶水或削水果,自然也加入聊天行列。师母的口才也很好,风趣之韵不在先生之下,如,她曾对朋友们说:“我是他的‘小三’。”朋友们自然一楞,这时师母笑着说:“在洛夫心中,诗第一,诗友第二,我是第三。”有时二老之间也相互打趣,直有侯宝林相声的风味,如在朋友们间广为流传的段子:
一次,夫人突然对洛老说:“你看,最近我脸上长出了一粒青春痘。”洛老随即曰:“你只剩下痘了,哪还有什么青春。”惹得她一阵白眼。在另一次朋友聚会中,夫人说她不会写诗,但数十年来在洛夫的熏陶之下,不会写也多少会欣赏一点。洛老随即回说:“你岂不燻成一块诗腊肉了。”
一般聊过一、两个小时后,朋友们害怕影响二老休息,要告辞,这时师母就说“不急不急”,然后给大家倒茶,继续聊。这般三番两次后,有时就到晚上12点了,这时大家坚决站起来告辞,理由是不能影响二老休息,而实际上是自己快支撑不住了——这般不住地聊不住地笑,时间长了也累人的,而看二老,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
首访扬州,扬州的风物之美和朋友们的盛情,给先生和师母留下了极美好的印象。而先生的诗歌魔力和人格魔力,也感染了扬州,许多的单位和朋友,纷纷给先生发出再访扬州的邀请,以至于到2015年间,有了“十下扬州”的壮举。期间,我还曾与二老在扬州的干女儿吴静,陪二老看了几处房子,二老竟动了在扬州安居的念头,后由于多种因素,遗憾未能有下文。
首次的扬州之行,77岁的先生得到了两首诗《西湖瘦了》和《唐槐》,2005年3月21日,从温哥华寄来了他的手写诗稿,请我“不客气地提点意见”。
晓明:
我已于2月28日从成都返回温哥华,我太太因故去了台湾,我一个人回来并过了半个月衣食自理但也逍遥自在的独居生活。趁这个空仓期,我把去年十月江南之旅的诗稿整理了出来,一共四首,扬州两首,无锡一首,苏州一首,杭州则因过去写过多首,这次就不写了。现寄来给你一阅,读后如有所感,请不客气地提些意见。
由于“江南”是一软性的题材,因而写得比较温婉而空灵。《西湖瘦了》有点杜牧的风格,而《唐槐》与《夜宿寒山寺》却有杜甫的沉郁,《饮马二泉》则近似李商隐。先锋派诗人读了肯定不喜欢这种古典味。
……
洛夫 4/20
使我惊心的不是它的枯槁
不是它的老
而是高度
曾经占领唐朝半边天空的高度
……
——选自《唐槐》 洛夫
面对这样依然强悍,出自一个77岁老人笔下的诗句,我能提什么“意见”!实际上,把诗句中的“枯槁”换一个更合适些的词,这段诗完全可看作先生本人的写照——他一生壮丽如衡山山脉的诗歌历程,他晚年的伟大诗章《漂木》,确实是占领了当代诗歌的“半边天空”——无论所谓的先锋诗人们喜欢不喜欢,它们都存在着。
先生首访扬州之后的几年,我和叶橹老师每年都要与先生相聚2到3次,有各地为先生举办的诗歌活动,有朋友们的私人邀请。2005年10月的黄山之游和2006年10月的无锡之旅,皆是应朋友邀请,也都出现了一些“意外”之事。我们是11月11日到达黄山的,第二天,朋友陪游太平湖。太平湖山青水绿,纯净如洗,我们乘船去了湖心的一座小岛,鸡犬相闻,村舍掩映,如入世外桃源。在一家村民开的小餐馆,我们精选了一些刚出水的湖鲜,饮了两杯小酒,快乐如世外之人。第三天的登黄山,先生自然是充满期待。待我们从后山乘电缆车上峰顶,四下一望,却有些失望,阳光朗照,云雾全无,虽奇峰四下笋立,却失去了那种云雾缥缈的仙境之感,只得感慨来的不是时候。走山路时,先生的腿脚不便,朋友叫来两个轿子,一个给先生,一个给叶橹老师。这种轿子,就是两根竹杠,串起中间的一个半躺椅,两个轿夫一前一后地抬。先生和叶橹老师的体重都有大约两百斤,精悍的轿夫们一抬起轿子,就有很吃重的样子。两个轿子自然走不快,落在后面,师母身轻如燕,一贯的“先锋派”,远远走在前面,我则居中,前后照应着。走了一段山路,抬先生那个轿子的前轿夫突然左膝一软,跪了下来,轿身随即向左侧倾斜,而左侧即是千丈深谷。好在轿子没有翻过去,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然后草草返程,并打趣到:诗歌史差点要在这儿留下一笔!黄山之行,先生无诗。来年的无锡之行,则有些“另类”,因为先生每到一地,都是为热爱他诗歌的读者簇拥,各种宴席上,也是以他为中心展开话题,但无锡遇到了“另类”。却说无锡的白天之游诗意无限,尤其是游拙政园,前年先生曾在这儿听二胡曲《二泉映月》,留下深刻印象,写下诗歌《饮马二泉——在无锡听阿炳的“二泉映月”》,这次还要来听。一路走来,山水萦绕,厅榭精美,一会儿就到了上次听曲的地方,拉二胡的是个小伙子,正抱着二胡在亭子的一角坐闲。先生向前,请他拉一曲《二泉映月》,然后,自己坐在一边,入迷地倾听。《二泉映月》不愧名曲,我个人的感觉比《梁祝》还要耐听。一曲听完后,先生请小伙子再拉一曲,连拉了两次,才不舍地离去。晚宴是二老在加拿大时的一个朋友请客,他从加拿大带了技术和产品回来,在无锡工业园区开了一个公司。他说,还特意请了工业园区的一个什么“处长”来相陪,因为据说这个“处长”也很“文化”。这个处长姗姗来迟,开席后就听他高谈阔论。朋友向他介绍了一下洛老的成就和地位,“处长”没有表情,说他没有读过洛老的诗,然后侃侃说起古诗词,不时冒几句古诗词中句子,很没礼貌。我看不下去了,指出他冒出的古诗词的句子的错误,并给他把全诗词背诵出来。“处长”很不高兴地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洛老的学生,并且也很世俗地告诉他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处长”愣了一下,把酒杯一顿,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又很不礼貌地中途退席了。而先生至始至终悠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饮小酒品美食,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先生的爱美酒爱美食可是名不虚传,场面上的活动结束后,朋友们往往要带二老去找有风味特色的小饭店,自由自在地美食。因为场面上的活动一般都放在大酒店,大酒店的菜肴虽排布漂亮,但都是成批制作出来的,吃不到那种精致细微的美味。扬州高邮有一家叫“随园酒店”的,就硬是被先生吃出了大名气,先生每次到扬州,或到访扬州附近地区,都要特意赶到这个小酒店。“随园酒店”在高邮的一条老街深处,美食了一辈子的汪曾祺先生,都不知道他的家乡还有这么一处独特的地方。酒店不大,只有两个包间,老板姓张,颇有文人气质奖。先生第一次踏入“随园酒店”,见墙上挂了一首他的名诗《边界望乡》,颔首微笑。待入席坐定,一道道菜上来,雪花豆腐,软兜长鱼,红烧鳗鱼,狮子头……先生和师母连连叫好,尤其是扬州特色的狮子头,先生刚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伸出大拇指:“天下一绝!”张老板是机灵人,忙拿来黑笔和纸,先生欣然写下“随园狮子头,天下一绝”。当然,如同品诗一样,各人口味不一,后来到“随园”的谢冕先生和孙绍振先生曾做了一个节目,给各道菜打分,结果“红烧鳗鱼”排第一名,“狮子头”委屈到第三名。那天,一向对自己厨艺非常自信的师母,也兴致盎然地与张老板讨论了好一阵子的各种菜的做法,而在别的酒店,她大多时候是对厨师做“批评”或“指导意见”的。“随园酒店”的名气现在可大了,墙上到处挂着先生的诗句和书法,访游扬州的文学界名人,都要赶到高邮的这家偏僻的小酒店,否则就好像没有“吃过扬州”。
当然,先生的“美酒”“美食”,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酒愈美”“食愈美”的时候,先生有数得很,散席时,他总要挠挠头上白发,似乎自言自语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果然,东道主一会儿纸笔就上来了,“请洛老留下墨宝”。先生观人如照,且记忆力惊人,针对不同的人物,他能马上写出相应的句子,一直到他90岁时都是如此。记得很有意思的一次,是先生的忘年交,深圳启盛集团的吴总招待先生。吴总是先生的崇拜者,公司的廊壁满是先生的诗歌,那时,他刚与乒乓女名将柳絮飞新婚,两人一同陪先生酒宴。酒宴后,柳絮飞跟先生要墨宝,先生提起笔,看了一下柳絮飞,看了一下吴总,写下一句大意是柳絮随风飞的句子,然后问他们“行不行”。柳絮飞犹豫了一下,接过墨宝。后没两年,柳絮飞果然与吴总劳燕分飞。
2005年11月6日,我陪叶橹老师参加“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与先生和师母又相会,经先生介绍,结识了痖弦先生。那天下午,刚分别不久的我们正南宁蕾雨宾馆的房间开心聊着,忽然,门外廊上响起脚步声,话语声,师母敏捷地反应道:“可能是痖弦他们来了。”她走出房门,望了一下,便“豆豆,豆豆”地叫了起来。不一会儿,痖弦先生和他的二女儿豆豆进了房间。虽同时移居加拿大,与洛老白中泛红的脸色不同,痖弦先生仍保持着台岛海风吹拂出的古铜色。他个头不高,但与洛老一样的壮实,微驼着背,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雍容儒雅中给人以一种特殊的亲和力。痖弦先生生于1932年,比洛夫先生小四岁,这两个享誉国际诗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名字的同时与会,无疑是这次“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的最大亮点。先生分别把叶橹老师和我介绍给了他的这位挚友,握过手后,痖弦先生望着瘦高瘦高的我笑着说:“我的个子以前可不矮,人老了,不知怎么缩了一段。”8日的晚上,我握着签了“赠痖弦老师指正”的诗集《形与影》,敲了先生的房间。先生热情地把我拉到一张椅子上,然后促膝而坐,一边翻看我的诗集,一边与我交流,不时地叫好。后来,干脆是我静静地坐着,望着先生认真地翻看我的诗集,许久,先生摘下眼镜,说道:“不知道有《形与影》这么好的诗,如果我还在主编《联合报》副刊,我会连载它们的。”痖弦先生离开南宁时,我赶去送别,他一照面就对我说:“你的诗写的好,会写出大诗的!”从此,我也与痖弦先生开始了长达14年的通信,先生在信中对我说:你诗很好,可直接寄给台湾的张默先生,就说是我让寄的,我也会向张默先生介绍你的。于是,张默先生对我另眼相待,从此频繁地在《创世纪》发表我的诗歌,多次重点推出,我出版的三本新书,《创世纪》也作了推介,这样的待遇在大陆的诗人中是罕见的,我的诗歌虽为大陆诗坛忽视,但在海外汉语诗界,却由此有了一点影响——当然,这一切都缘起于洛夫先生向他的挚友痖弦先生的推介。
先生曾开心地说,自己是诗歌的播种机,因为每到一处,他都引起诗歌的热潮,当然,也鼓动着诗人们对诗歌事业的坚持。扬州虽号称诗歌之城,却没有一本自己的诗歌刊物,我一直为之耿耿于怀。在先生的诗歌热情鼓动下,我终于决心于2008年办一份民刊《扬州诗歌》,并写信请先生题写刊名,自然,很快收到先生的回信:
晓明:
8月25日来信收悉,很高兴得知扬州诗人将有本自己的诗刊。现遵嘱寄来题写的刊名,不知中意否……我很乐意做你们的顾问。
……
洛夫 9/14
《扬州诗歌》聘请了洛夫先生、痖弦先生、叶橹老师作顾问,而且很幸运地创刊号刚好赶在先生第四次访游扬州时出来。在个园举办的先生书法展开展仪式上,先生以顾问的身份,举起《扬州诗歌》创刊号,热情地推荐给扬州各界人士,希望他们喜欢——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始。先生有个特点,虽有时现湖南人的个性,但只要是诗歌上的事情求他,绝对是百依百顺。先生后来给我的信中,至少有六封提及了《扬州诗歌》,给予了建议与鼓励,认为《扬州诗歌》的质量不比一些正牌的诗刊差。同时,他新写的诗歌,在大陆总是第一个给《扬州诗歌》发表——希翼得到先生的最新作品,是许多刊物的渴求,而先生却将之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民间诗刊,无疑是对扬州诗人最大的支持。2010年第一期《扬州诗歌》所发的《洛夫近作七首》,2010年第二期《扬州诗歌》所发的《洛夫新作十贴》,皆是首次与大陆读者见面,而《扬州诗歌》,亦由此见证了先生这位当时已82岁高龄的大诗人,又一度旺盛的诗歌创作期,一个新诗史的奇迹。
2009年10月,应先生之邀,我参加了在湖南衡阳举办的“洛夫国际诗歌节”,各界嘉宾云集,但我最难忘的是遇见了韩国诗人、学者许世旭先生。当时,先生应酬的不可开交,但还是瞅机会介绍了我俩认识,因为我俩都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热爱者。许世旭先生一直为台湾文坛津津乐道的,是他早年制造的“平溪裸泳”事件:1963年6月,洛夫的女儿莫非满月,特邀商禽、痖弦、许世旭等六位诗友来平溪喝酒。酒后,六人随性而走,竟遇山间一绝佳水潭,于是,六诗人全都宽衣解带,光身跳入潭水。偏高丽棒子许世旭带了相机,咔嚓咔嚓拍了许多裸露彻底的照片——这些照片如今已成了诗史上的珍藏。初见许世旭先生,我颇有些意外,除了韩国人的健壮身体之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浪迹江湖的传奇人物的样子,纯然一个谦逊儒雅的君子,像刚从《论语》《唐诗》中走出,或者说,是一个更像中国人的韩国人。许世旭先生是一个终生的中国文化与诗歌的热爱着,研究者,著有《李杜诗比较研究》《韩中诗话渊源考》等学术专著。坐在宾馆的大厅,我与许先生闲聊时说,我也出有一本诗学随笔《时间的天窗》,论及了屈原至龚自珍的十余位中国古典大诗人,有许多自己的独特见解。许先生说很想看一下,高兴的我也没顾及场合,立即奔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取出这本书,签了“赠许世旭先生指正”,然后匆匆下来,而许先生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静静守着。第二天一见许先生,他就说,昨晚已看了我的部分文章,很好,想为这本书写点感想。于是,我们相互给了地址,并约定了以后的通信。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数月后,从台湾友人处得知了许世旭先生病逝的消息。
从衡阳回来后不久,先生就写来了短信::
晓明:
衡阳一叙,只匆匆打了几个照面,因瞎忙而未能与你交谈,甚歉。
给你写的两幅字和一组诗稿(给《扬州诗歌》的)已带来大陆,但一忙竟忘了交给你,又带回温哥华,现寄来给你。
衡南县是个小地方,人虽土但热情而真诚,此行你还满意吧?
祝好!
洛夫 11/21
先生的殷殷关怀,令我感动不已。衡阳“洛夫国际诗歌节”时,先生已81岁高龄,是需要别人照料的人,仍以非凡的精力,忙碌于各种应酬。但人心复杂难测,盛大的活动难以面面俱到,有一位一直被先生视为好友的忘年交诗人,也被先生邀请与会,这本是莫大的荣誉。但会务规定,没有论文参加研讨会的来宾不能报销路费,这位老兄自视为著名诗人,大发脾气。临走时,指着会务牌上的先生介绍“《创世纪》的创办人”公然说,他要给台湾“告状”,当然,《创世纪》的创办人还有痖弦先生,张默先生,但这只是会务组的疏忽,再说又不是正式出版物,何故迁怒于先生。先生晚年与老友产生了一点误会,应归于这类小人的挑唆。
2011年10月底,我又应邀参加了先生的一个别有意义的活动,在深圳举办的先生和师母的金婚庆典。早在8月1日,先生就来信中告知:“另有件事不妨先告知你:我和太太今年10月结婚50周年,所谓金婚是也,除儿女将在台北为我们设金婚宴之外,深圳好友吴启雄,周友德,任亚辉等也将搞点活动,时间预定于10月30日,届时我会请周友德以电话邀请你与叶橹同来深圳一聚。我们有两年不见了,希望二位拨冗参加。”
11月31日晚的“金婚庆典”,热闹而又富于诗意,谢冕夫妇也从北京赶来了。主持人颇有才情,他以诗一般的语言说到:洛老,您用诗记录了爱情,用爱情记录诗,爱情与诗也记录了您。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开心的先生致答谢词时说:爱情和婚姻应该有一点诗意,没有诗歌的婚姻会枯燥,如果没有爱情的滋润,他的诗歌之路也不会走得这么远。又激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赶来参加“金婚庆典”之前,我写了一首诗《金色的烛光》发给组织庆典的朋友,也成了庆典上的一个节目,深圳朗诵艺术家吴丽璇女士朗诵了这首诗。诗的最后一段,我引用了先生献给师母的名篇《因为风的缘故》的句子,表达了对二老的由衷祝福:
……
今夜,再次唱起那首昔日的歌吧
作为加冕的圣曲
因为风的缘故
生命如此美丽
因为风的缘故
爱情如此美丽
因为风的缘故
金色烛火闪耀着金色殿堂
今夜如此美丽
——《金色的烛光》·庄晓明
这首诗在随后的11月2日晚,深圳图书馆举办的《洛夫诗歌朗诵会》上,由深圳朗诵艺术家刘斌、刘颖朗诵了这首诗。2011年,先生第五次访游扬州,在扬州环境学院资源学院报告厅举行的“因为风的缘故——2011洛夫诗歌鉴赏会”上,我又自己朗诵了这首诗,我注意到台下的二老听的非常开心。
二老相伴相随了一辈子的爱情,有一个诗友皆知的证明,就是先生每到一处的诗歌讲座或诗歌朗诵会上,最后必有一个压轴的节目,朗诵先生献给师母的名篇《因为风的缘故》,或先生自己朗诵,或朗诵艺术家朗诵,有时也播放他们的儿子莫凡为这首诗的谱曲和演唱录音。先生出生于1928年,师母琼芳出生于1935年,二人皆身体超好,精力超人,这本已世间难求,而一直相伴相爱到先生90岁时,就更是世所罕见了——先生去世前两周,还去台北书店签名售书,这样一种诗人式的“浮士德”精神,后面没有师母的支撑,是不可能如此漫长地延伸的。二老的相伴相爱,诗人宇秀有一段记述颇为真切:
外人只知作为太太的琼芳师母照料大诗人的饮食起居,殊不知除了贴身保姆,师母也是大诗人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贴身秘书和经理人。洛老每次出行和站在讲台上,背后的点点滴滴都是师母细细打理。讲台上的大诗人只会把目光投向一个人,就是相濡以沫心有灵犀的爱妻。师母会适时递上眼神或手势,以便他决定继续或适可而止。
——《洛夫的顺时针》·宇秀
师母对先生关心到了什么程度,先生是书法大家,但先生有时题字时,怎么裁宣纸,选多大的字体,师母都要忍不住在一边“提示”一下——简直就像一个“大保姆”。当然,先生与师母有时也会起争执,他们不避着我,但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回合,或是先生先退下来,嘴里不知嘀咕什么,或是师母先退下来,悄悄对我说一声“湖南骡子”——我冒昧透露这些,是想说真正最美的婚姻爱情其实就是这样的。
先生去世后,师母的悲伤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生90高龄去世,在中国人的传统中,应属“喜丧”,师母也已经83岁了。但师母却感觉自己的天塌了,以至于一、两个月之后与我几次通电话,都是以抽泣结束。我是一个无能的人,一直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写了两首诗,告诉她,先生仍在我们身边,以他的诗篇,以无数的方式陪伴着我们。我知道,这种玄思,泛神论,对感性的女性是没有什么用的。师母微信告诉我,先生去世后的大半年里,她每天都是以翻看先生过去写给她的情书度日。我对她说,应该把这些珍贵的情书出版出来,她说不行,这些情书是只属于她个人的。后来,在朋友们的多次劝说下,师母终于同意出版他们的情书集。
2012年8月,我去西藏游历了十来天,最后一天因过于疲累,发生高原反应,挂水了一夜。回来后,又遇偶然事件及连遇庸医,导致胃病大发作,胃神经混乱,失眠,其病状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只能长时间在家疗养,因此有两年多的时间,不能参加先生的活动,相互的通信,也主要是我向先生汇报身体状况,先生询问我的身体恢复情况,“不知你的病情如何!去年我在扬州时你已在服药,希望早日康复。”(2013.3.1)“很为你的胃疾耽心,希望好好静养,一定要按时服药。”(2013.9.4)“你说你再过数月,健康即可恢复,听来令人大为欣慰。”(2014.5.15)……先生的关心,直令我感着一种父辈的温暖。2013年下半年,我开始力所能及地写些诗歌,再汇集以前的同类作品,2014年初出了一本诗集《天问的回声》,但由于身体状况不佳,有些诗篇缺少锤炼,提炼,但我还是当作新成绩寄给了先生。一如既往,先生回信给予了评点:
晓明:
你于3月15日寄出的信及诗集,5月上旬才收到,加拿大邮政之慢之贵令人不快,但无可奈何。读到你新出炉的《天问的回声》,突感眼睛一亮,虽然有些早已读过,但这个集子里的作品都很精彩,这个新路子国内恐怕还没有第二人在走,其实你笔下的中华文化传统的诗性传承比我写的更为广阔,探索得更加深厚。你这种作法对你个人成了一种使命,对读者,甚至对诗人,则成了导向,任重道远啊!
……
洛夫 5/15
2016年时,先生已八十有八,但依然精力旺盛,思维敏捷。这一年,他几乎与我同时玩起了时兴的微信,还组建了一个微信群“雪楼诗艺小集”——先生温哥华的居所名“雪楼”。我常在群里贴一些新写的作品,时而收到先生精辟的点评。微信联系的迅捷伴随的一个遗憾,就是与先生纸上的通信几乎没有了。然而,又一个令我惊喜的时刻来了,端午节那天,我突然收到先生微信发来的赠诗,是先生用钢笔写在一张纸上,拍了照片发我的:
扬州十四行——赠诗人庄晓明
洛夫
沉重的山 云举着
瘦瘦的湖 烟举着
晚秋的蝉 柳举着
悠悠的船 水举着
烟花的城 雾举着
窗外的雨 愁举着
悲伤的歌 风举着
高高的天空 帽子举着
黄昏的散步 落叶举着
淡淡的岁月 寂寞举着
盈握的胃药 疼痛举着
妻子的呵护 微笑举着
不眠的夜晚 烛光举着
案头的诗稿 时间举着
2016.6 端午节
诗后,先生还附言:
晓明:发来一首赠诗《扬州十四行——赠诗人庄晓明》,前半节写扬州,后半节写你,今天端午节写的,算是节庆礼物吧。洛老
这首诗既有着整饬的形式美,又明白如话,一位88岁的巨人般的老人,对一位后辈诗人的关爱,期待,充盈于诗里行间。能有先生的这样一首赠诗,此生也就足矣。
2016年的另一个重大收获,就是与先生合作完成了他的访谈《2016年扬州诗人庄晓明访谈稿》,先生手写了厚实的34页,近1万4千字,体现先生依然旺盛的生命力。访谈录后改名为《大河的奔流——2016洛夫先生访谈录》,发表于吴思敬先生主编的《诗探索》2016年第4辑,为“洛夫研究”留下了珍贵的资料。
自2015年起,我觉得身体可以作一些短途之行了,便决心每年要陪一次先生。2015年10月底,在扬州陪了二老3日,写有文章《2015洛夫先生在扬州凤凰岛》;2016年11月21日,与友人赶赴上海,参加先生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水墨微笑——诗意书法作品展》;2017年8月26日,与友人赶赴威海,陪了二老5日,在威海各界“洛夫诗歌讲座暨作品朗诵会”上,作了“洛夫的伟大”的演讲,并留有文章《洛夫先生的最后一次大陆之行——威海之行》。威海之行的最大震惊是,超人的先生终于老了,之前的先生腿脚虽有所不便,但精神总是那么矍铄,似乎永远不会老去。飞机场接机时,朋友们都紧张地守在出口,我还将手机调到拍照的功能,准备先生一出现,便留下珍贵的镜头。等了漫长的40分钟,人流已散尽,先生和师母终于出现了,但我的心一沉,收起了准备拍照的手机。先生坐在轮椅上,手提着一根黑拐杖,由机场服务人员推出来,显着疲态。宾馆安顿好后,师母悄悄对我说,先生前些日子在加拿大攀家里的二楼时,突然攀不动了,医院一检查,肺部发现严重问题,便匆匆把家搬回台北,医生说,还可以有三年时间。威海的数日,我的内心一直悲凉着,但先生会朋友,写演讲稿,“洛夫诗歌讲座暨作品朗诵会”上讲了足有10分钟,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从此,先生的身体成了我的心病。年底时,读博士的儿子去台湾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我特意嘱咐他代我去看望一下二老。二老的家在台北的中心区,很好找,我儿子的到来,令二老十分开心,先生还用我儿子的手机微信视屏与我通话,说不断在“雪楼诗艺小集”微信群看到我贴出的新作品,越写越好,非常高兴。通话了有五、六分钟,先生似乎状态不错。
(三)
2018年3月19日上午,我接到叶橹老师的电话,告知先生去世了。我震惊而意外,医生不是说还有三年时间吗!再说先生这样似乎创造力和精力都无限的人,你根本就不可能将他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但我还是和叶橹老师联名给师母发去了唁电,唁电最后说:“请师母节哀!先生的一生是完满完美的。”台湾的朋友后告诉我,先生去世前两周,还去书店签售他的诗集,因再度感染感冒,住院后就没能出来——可以这么说,先生是为了他心爱的诗歌而死的,就如同伟大的演员倒在自己的舞台上。
先生的一生,是罕有的完满完美的一生,在同样精力充沛的爱妻的相伴下,从不间歇地创作,创造,度过了古今诗人中难觅的漫长的诗歌人生,健全的人格,理性的生活,又使他在不同的创作阶段,发散着不同光泽的火焰,并且愈至晚年愈纯粹。而同样珍贵的是,他一生的作品和人格,也给予了他的朋友们更为丰美的生命,并与先生伟大的生命相互辉映。即使渺小如我者,也是从先生的作品和人格里,更深地认识了自己。先生出生于1928年,我出生于1964年,虽在中国的传统生肖里都属龙,却有着36年的隔代之差,能在先生的晚年与先生结缘,精神上追随16年,成为他信赖的学生,我至今都感到不可思议,只感着命运的神奇。
先生晚年回眸古典,喜爱古典诗歌,喜爱王维,这于我们是共通共鸣的,并在各自的现代诗的创作中显示出来。但在各自的主体创作中,如先生的长诗《石室之死亡》《漂木》等,是由理性引发并伴随的激情的火山爆发,在高空展现出一幕幕壮丽非凡的景观,是一种无法模仿的天才写作;而我的写作,则是由表层的事物出发,为哲思或玄思推动,向着地下掘进,有时也会掘破岩层,触到熔岩,因此,先生在写我的“小论”中,称我为“一座隐性的内燃机”。在诗歌精神的世界,先生虽信奉老庄,贴近王维,但超人的精力,非凡的活力,又不允许他仅仅局限于那个世界,所以,另一个先生,诗歌行动的先生,实际上是归于儒家的,他不断地进取,征服着诗坛,征服着世界,为诗歌争取着更大的生存空间;而这方面,我与先生纯然属于两个界,自上世纪80年代末之后,我就归隐家乡的小镇,经营一企业,其实也不过是如陶渊明的几亩薄田,养活自己而已。我身体单弱,好静好思,不喜欢世俗的干扰。如果不是遇到先生,或许就这般一辈子隐于小镇,吟几首小诗自乐。还可以补充一点的,是我与先生虽都外表儒雅,而骨子里却都非常高傲,面对混乱的诗坛,先生是以不断的创作与行动去征服之;而我则是隐在一隅,不断地以自己的创作与它们暗暗较劲,发现它们不过原来如此。
诗歌美学的相通,使我与先生走到一起,而个性的迥异,又使我们之间具有了某种引力——当然,一直是先生以他那非凡的热情和魅力引领着我。所以,先生去世之后,我一度处于一种巨大的空虚与茫然之中,除了为追思先生,举办了一场诗歌朗诵会,为先生的“唐槐诗碑”揭碑,召集了一次活动,之后,就只与自己的写作相伴了。我本好静之人,因为偶然的机缘结识了先生,追随先生“招摇”了一阵子。现在,先生已逝,我也该回到我昔日的寂寞中去了,回到那陶渊明式的诗意世界。
2019.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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