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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河古村落
文/哑榴
白崖寨,始建于元朝末期。位于安徽省安庆市宿松县趾凤乡境内的白崖山上,因建于白崖山而得名。作为一座历史悠久,规模宏大的军事古寨堡,被誉为“南国小长城”。白崖寨离宿松县城并不远,因为生计忙碌我却从未到过白崖寨。读了有关白崖寨的报道,也常常梦见“一串白牙/咬着700年风雨,从不松动/山下,太平军杀声撼天/寨几欲破一一/山上,仍可听见史可法俯身一探/大声疾呼/问英雄是死,还生?!”“红二十七军的血/浇透奇石,长成烽火连绵的样子。”没有去过白崖寨,对它的印象也止于想象,根据想象写几句分行文字总会感觉有些空洞,缺乏自己的情感,总想将这几句分行拓展成一首属于自己的诗歌,想亲自去一趟白崖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宿松大鼓书非遗传承人贺笃洪,被他精湛的演绎和对大鼓书的痴迷热爱所吸引。他说家在趾凤吴河,重阳节回家去看看八十多高龄的老娘。我想用“误入吴河”来形容这一趟悦心的旅程,因为我想去白崖寨却未登,却去了吴河,发现了一位沉睡在大别山南麓的睡美人。下午五点多从宿松北站坐公交,到凉亭接近六点了,有点晚没有车去吴河,他遂找到一位熟人,驾驶一辆电动汽车,沿着九曲山路,经过一片灯火氤氲的趾风街,再行了几里路程到了吴河。
贺笃洪的家,就在公路边上。门前,横过这条公路,便是一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清澈的河流。晚上,他用鸡蛋炒了豆粑,匆匆吃过。我们与满头白发的母亲聊了几句家常。聊了些什么也记不甚清楚了,大致是说了她吃素,晚上吃了粥,叫我们将煮过的鸡全吃了,明天一走没有人吃鸡。还说地里的山芋明天起早挖一些回家。吃过饭,贺笃洪上了二楼,摆起架子鼓,一个人说起了鼓书。
贺笃洪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一口地地道道的乡音。他告诉我他的徒弟在抖音有几百万粉丝,而他自己粉丝远不如徒弟,主要原因是普通话不标准,外地人听懂的人太少。但作为土生土长的宿松人,我听他的鼓书却感到乡音缭绕,乡情浓郁,乡味十足,颇具功力,火候到了。甚至我想用“炉火纯青”来形容我听完一场鼓书后的感受,这个炉是他那颗热爱这门艺术的心,这纯青的是他演绎的丑恶入骨三分,他演绎的正义也大快人心。牛头马面。牛鬼蛇神,在他的指挥棒下,群情激奋,群魔乱舞。贺笃洪翻破了几本厚厚的演义,也自酿了一壶又一壶葫芦里的新酒,句句不脱乡音,韵脚,只用半秒钟思考,半秒钟翻唱,哇哇哇呀呀呀喝喝喝呼呼呼突突突噜噜噜,烽火烈烈,万千奔蹄,烧棺破竹。鬼魅魍魉,人世百态,惟妙惟肖。敲一棒子,飞镖,掷钹,让人醍醐灌顶,哑巴翻白,飞魂走窍。他的鼓书也可算得上吴河的一绝,也是为吴河古村落风景锦上添花的形而上的风景。他说“大鼓书宗旨,宣扬忠孝仁义礼智信,鞭挞怪力乱神,魑魅魍魉,说到忠臣良将,听者无不群情激奋,说到奸臣恶吏,听者无不切齿痛恨!”。
此刻,万籁俱寂。面对窗前一轮皎月,他一个人酣唱起来。我要趁着这月下迷人的夜色,去独自欣赏一下吴河美丽的夜景。出门没走几步,便与吴河古村落前屋古民居不期而遇。后来得知,整个建筑群占地900平方米,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布局和结构,共三重院落,内有房间34间,围绕6个天井分别布置,形成前后左右回廊式,两边厢房有大门、二门。民居前是一个不很宽阔的广场,脚下的青石板路有些光滑。广场上有一个圆形的池子,池子上建有别具一格的亭子,老藤围栏,飞檐翘角。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山上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到池子里。在我的身体上,映照出一层恍惚迷离的光影,让人置身于仙境一般。我正在疑惑怎么没有见到一个人,便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了,似白猿一般,谁呀?他问道。驾笃洪的朋友,我如实答道。也许是夜真的有点晚了,他没有多问什么,也许我声音太小,他没听见。便如白猿一般,消失在眼前。
第二天,我一个人早起,便出了门。贺笃洪说他上午要去地里挖山芋,不能陪我。我一下子便跨进了吴河前屋祠堂的门槛,穿越了时空。吴河村古村落距今已有800多年历史,这些保存就完好的古建筑当属建于清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令我惊讶的是前后三重院落都被时代烙印着深深的痕迹。一个时代沸腾的记忆,“人民……人民……”主席的语录用黄色的油漆写满木柱,和围绕着天井的四壁。油漆仍未掉色,几十条语录现在读起来仍是那么语重心常,我一句一句地读了个遍“人民……只有人民……”。“毛-主-席-万寿无疆。”挂在正厅上方,也是一点也未掉色。
不知何时,一位村民闪到了我身后,我仿佛正有很多疑惑想问清楚,天上便掉下了我的解惑人。他跟我说起吴贺氏一段惨痛的历史。吴贺氏宗堂上的祖先因为替陈友谅筹粮,惨遭朱元璋灭门,仅余一位死里逃生的母亲,抱养一株血脉,才得以让宗祠的香火得以延续。铺地的石条石块厚重无比。难以撼动。据村民介绍,上面一条条裂缝即是被大炼纲铁时期的熊熊大火烧烈。站在这寂静的宗祠,忽然感觉内心被一团烈焰炙烤,群众齐扎扎的拳头、吼声,震得瓦梁上的粉尘噼里啪啦作响。
我知道这位村民一定知道这间祠堂更多的秘密。我是一个猜谜者,而他便是谜底。他话锋一转,向我说起一个英雄的传奇。贺福林:四零年当兵,四一年入共产党,他便是解放军侦察排长吴振华,与黄埔军校出身的王政委兄弟相称,并肩作战,抗战六年,直到王政委牺牲,他拖着一身血染的战袍,躲在这片山林,忍不住饥饿,下山,解甲归田,从此隐姓埋名,九十岁,青山埋忠骨。我只能简单而大概地记下他所述说的内容,他是知情者,我也忘记了他说过他与这位英雄的血缘关係,但我记得他说起饥饿,就在他手指着对面的山坡上,饿了几天几夜。当时国民党正在祠堂里开大会。这给了我一个更大的疑问?从英雄到平民,隔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我的浅陋不可以妄加揣测,只想如实地记录这个小小的引子,留给挖掘的人们。
前屋祠堂只是吴河古村落的一个缩影。出了门槛,几位留守老人搬了椅子,在那座横跨在河流上面的小桥头,晒太阳。这是一座木桥,一座连心桥。桥上也建筑着一座颇具特色的亭子。我忽然想起乌龟晒太阳的情景,但绝不是贬义,乌龟是长寿的象征,而吴河村便是响当当的长寿老人村。一位老人说,山上一窟清泉被皇帝钦赐“菊潭流芳”,我决定上山去找一找这窟清泉。
一路上,青砖灰瓦马头墙高门楼,掩映在大别山南麓的怀抱。溪水处处清亮见底,小鱼儿流过石崖的缝隙。小溪也直接流淌到各户的水缸。长寿村的老人白发稀疏,留守“乡愁”。我在一位白发老奶奶门前停下来,她一个人在家,用刀切着一只南瓜。老奶奶今年八十有五,一个独居。说孩子们都在外地。最喜欢吃的是稻米南瓜粥,一只大南瓜吃了好几天了,今天剩下的全部炖了粥,这便是一天的食物。老人头发似雪,身体微福,脸色有种山里人特有的白皙,犹带一丝红晕。也许是高龄,切南瓜的手微微颤抖,直到将它切成片。想必这山里的南瓜吮山露吸矿质一定饱含着长寿的因子。山芋,南瓜,白粥,这些简单的食物便是长寿村老人们的主食,这让我匪夷所思。素食寡欲,比起饕餮肥肠酒足饱饭,长寿的天平肯定倾向于前者。当然,与山里芬芳宜人的空气也脱不了干系。抬眼间,屋檐右上方两棵巨大的树木从山头伸出头来,老人说那是两株千年古木,椴树和青冈栎。她还跟我说起,以前,那棵青冈栎的果实掉落一地,从草丛里拾起来一箩筐,年年打豆腐,味道特别清香诱人。但年纪上了,也爬不了那坡。加上有一年那棵青冈栎被雷劈中,着了火,树干都烧空了,挂果也稀少了。还有这等神奇的事,我决定上山去拜见一下这两棵千年的菩萨。
我也不忘向她打听那窟清泉,被皇帝御赐“菊潭流芳”。老奶奶说现在山泉都流入了家家户户的水缸,也不再到那窟清泉去挑水。她指着上山一条羊肠小道,一条小溪,就在那个山头下边。茶花开在鹅卵石垒砌的苔墙上,像一只只凤凰展翅。生姜沐在青砖瓦砾上的绿荫,养生。古居门前后院冷不丁冒出一丛丛春兰、夏兰,羞怯,水嫩,像山里的姑娘,天生丽质,含情脉脉。沿着小溪上山,溪水照亮了自己的脸,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倒是感觉身体仿佛蜕变了一次,神清气爽。溪水里的小鱼,或独自停在时光里,或悠游在某个小潭,或聚扇而行,散开一片小小的静谧。我一时兴起捧起几只小鱼,鱼眼闪烁着一点点雪意的白,仿佛生怕被自己的咽喉吸入了身体里,那样的话,它可就畅游进了我的五脏六脏,那样的话我的身体里又要派生出一条这样的小溪。我又轻轻将它们放归到小溪,山头的林叶时而飘了进来,飘在白石头上,又飘到了山泉水里。这些鱼也不知道吃什么?食之若无,便生灵秀,它们是山溪里的精灵。
我沿着绕来绕去的小溪来到山脚下,这时两棵古树隐到了山的另一边,吴河古村落也被绕到了小山的另一边。山还是那种原始的形态,它虔诚地葡蔔在另一些更高更峻削的大山脚下,山上的松树也长成了又瘦又长的长寿老人,杂夹着一些其它树木,显得挺拨而坚韧。这个山头并不高,也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攀山道,一片刻工夫便上到了山顶,两棵巨木就在足下,它俯瞰着一片古老的村落,在四面都是山丘围成的山凹里。
青冈栎生长在半山腰上,它以45度的倾斜
,像一只猛虎或一道惊雷要扑下山去。它被一道雷霆劈过,三个大力士合抱不过来的树干空了。它被什么样的电火烧过?我无法想象当日的惨烈。它却始终不曾倒下,静静俯瞰着吴河古村落,它的正面正是脚底下的前屋古民居。一片黛青的瓦片连成一个整体,飞檐翘角。从这个视角去看风景,我仿佛也懂得了它为何被雷电劈过,烧空了树干,而又复生,荫覆整个村庄。我又想起清晨那位村民在祠堂里告诉我的故事。历史的血腥犹在耳傍,吴贺氏宗堂上的祖先因为替陈友谅筹粮,惨遭朱元璋灭门,仅余那一位死里逃生的母亲,
抱养一株血脉,它是唯一的见证人。我终于懂了它的镇定自若,云淡风轻,只为延续这一脉又一脉贫瘠而繁茂的烟火。古椴树在青冈栎右侧,我望见它的树冠悬挂着一只巨大的球形蜂巢,圆得不可思议,光滑的泥土表面,在阳光下镀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只有在这寂静近乎原始的风景里,它让我见让了又一次不可思议的时刻。
在这一个早晨,像一只鹿出现在这里,我跑了多少路,记不清了,游兴仍未减低半分,决定一个人沿着盘山公路,和公路旁的河流继续向上探寻一番。听一位村民说自此向上三四里有神仙洞,狮子屁股,鹰嘴岩,等风景。我决定徒步去看看,离正午十二点还有二三个小时,来得及赶回来。一日时光很短,一日也显得那么悠长。我只是个过客,就想要趁着这不期而遇的时刻看更多一些的风景。
山泉,输出灵气,众巅之脉时刻跳动。脉细,脉张,脉飞,脉撞,抵达雪意清冽的河床。对面的林间时而飘出一匹白绢,脚下的河流激越飞泻,鹅卵石堆出原始的造型。仰望悬崖,沁泉垂滴,望不到顶。水泥公路弯弯曲曲。河流边的凸石仄地点缀着少许菜园。徒步了几里,也终于见到一位荷锄的农人。还见到了一位护路的老妇人,在清理水流冲向路边的砂石。他们见到我一脸惊愕。我心里生出的恐怖也一扫而光。我刚才还在胡乱地想,万一有只野猪冲下山来拦住去路,我该住哪里逃。我经过神仙洞时,一个箭头向前,以为神仙洞还在前面,从而错过了进洞的机遇。回头才想起,神仙洞正是位于我仰望的林木遮蔽的那堆乱崖下方。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没见到一个人影,便又与狮子屁股不期而遇,它屁股朝向路边,悬崖正如一只狮子屁股的形状,有十几丈高,在它下面,我比一只跳蚤还小。亿万年的风雨洗净了它的味道。万世为王,霸气溢满山峦,只不过在鬼斧神工的大自然面前,一只狮子屁股,它吼不出一声苍茫。像一粒尘埃,干干净净,岩石和树木,替它梳理皮毛,也成了它的皮毛,和尖细而芬芳的微粒。我是比微粒更小的光芒。
鹰嘴岩在狮子屁股前方,一个三叉路口边。这时我看了看手机,快十一点了,我得赶快回去。因为下午我们要赶到趾凤乡,赶往一场趾凤乡为留守老人们过重阳节的演出。有黄梅戏,歌唱,小品,等等,节目单非常丰富,其中有贺笃洪的一个节目,他要为重阳节献上他的鼓书,替老人们祝福,替乡亲们送去欢笑。遂顺着这几个钟头读过的溪水,返回人间古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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